中医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,传统文化的核心对于中医来说首先是哲学。而讲到哲学和中医的关系,我以为首先要提到《易经》,其次是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、《论语》和名学。
在夏朝的时候有《连山易》,在商朝的时候有《归藏易》。到周朝的时候,在《连山易》和《归藏易》的基础上进一步总结提升,形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《周易》。《周易》实际上分为经和传两大部分。经,主要是通过卦讨论哲学的;传,是直接从哲学入手进行讨论的。以往《周易》在传播过程中分为两大派:易理派,象数派。易理派着重讲哲学的深层道理,象数派则向预测、占卜方向发展。其实通篇《周易》,都在讲哲学。近代有的哲学家把《周易》和西方亚里斯多德的《形而上学》相比,是颇有道理的。
《易经》的易字,有三个意思。一个是变异,即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。应该说,太极动则生两仪,两仪动则生四象,四象动则生八卦。八八六十四卦,揭示了万事万物变化的变杂性、多样性。所以没有动,就没有事物的变。举个例子,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,没有灯光,任何东西都看不清楚,再怎么使劲盯着四壁墙,也什么东西都看不到。如果墙上突然出现一个亮点,出现一盏灯,那么这壁墙就“变化”了,你看到一盏灯,继而慢慢看清墙壁上的一切,再慢慢看到屋子里的一切。所以没有动,就没有事物的变;没有事物的“变”,我们就什么都看不到。二是简易。《易经》的哲学精神,开启了我们执简驭繁的智慧。抓住了基本的、一般性的规律,就掌握住了大多数事物的规律、原则。三是不易,就是不变。指的是《易经》所讲的哲学道理,千古不变。你要想随意动一动,对不起,那要看看你的学问水平够不够,更要看看历史和现实认可不认可。“千古不易者谓之经”,就是这个意思。
对于中医来说,《周易》所讲的变异,恰恰就是中医面对的人:他今天是健康人,突然伤风感冒,明天病了,后天病情加重了,如果救治不及时还会沿着病情不断深化的路往下走,这个过程就是变。生命在于运动,生命在于变异。离开了变异,那就像回到了太极状态一样——什么都没有了。中医必须首先把生命视为运动变化的过程,才能用运动变化的思维去认识疾病。作为一个中医医生,应当随时捕捉运动变化的疾病过程,否则就无从处方用药。《周易》那个时代,没有我们今天的高楼大厦,也没有飞机火箭宇宙飞船,但是《周易》的作者注视到万事万物不断发生发展运动变化的过程。中医在临床上看到的是患者疾病的昨天、今天、明天,关注的是这种不断运动发展变异的全过程。从这一点讲,《周易》作者和中医大夫所看到的事物现象及其过程,在本质上是一样的。
哲学和中医的关系,另一部有重要影响的书是《大学》。《大学》里讲到:“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先治其国;欲治其国者,先齐其家……欲诚其意者,先致其知。致知在格物。”落到格物上之后,再一步一步走回去:“物格而后知至,知至而后意诚,意诚而后心正,心正而后身修,身修而后家齐,家齐而后国治,国治而后天下平。”其中的关键点在这个“格”字上。按照《文选》的解释,“格”,就是“度量也”,就是拿度量衡的标尺去分辨此一事和彼一事之间的区别。比如,你说四条腿就是桌子,那我坐的这个椅子也是桌子吗?这就需要进一步再格物,把桌子和椅子的本质区别说清楚。不然,我们以为两人说的是同一种东西,但实际上不是,俩个人各执一辞,这就乱套了。我们在中医与西医的学术关系上,常常遇到的麻烦也就在这儿。
比如在很多人的观念里,“中医和西医研究的对象都是人”。言下之意,中医和西医就一定要结合成一种医学。这种说法初一听好像并没有错,其实大错特错。因为他把中医和西医的服务对象,混同于研究对象了。中医和西医服务的对象都是人,但研究对象不一样。西医的生理生化中医不懂,中医所研究的人和天地自然的关系以及人自身的关系,西医也几无涉猎。没有认真格物,连事物是什么都没有搞清楚,怎么能知道它的为什么呢?
再来了解一下《中庸》。《中庸》是在近代最遭人贬低的一部书。人们误以为庸就是平庸,是庸才。其实庸在这里讲的是事物的最佳状态,是哲学上的最高目标。其实庸,也是中医在防病治病中的最高原则,或者最高追求。为什么这么讲呢?《中庸》有一句话:“庸者居中”。用中和的道理观察宇宙,观察人生,观察万事万物之变,就叫中庸。比如,乘坐一辆车,最好的位置是“不在其左,不在其右;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”,这就是矩形车箱对角线的交叉处。任凭车怎么在路上颠簸,坐在这一交叉处你都会觉得最平稳。因此“中庸”就是事物发生发展的最佳状态。《中庸》在讲到哲学的最高奥妙的时候有一段话:“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,发而皆中节谓之和。”一个人的喜怒忧思七情没有过度,平平和和的,没有太过,也没有不及,这就是中庸最好的状态。《中庸》所描述的这个状态岂不是中医所说的“以平为期”吗?岂不是《伤寒论》里所讲的“阴阳自和”吗?阴阳自和,病自愈,所以“以平为期”是最好的生命状态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中医是中和的医学,是使病人的身体达到“中和”这个最高境界的医学。
再谈谈《论语》。中国人对《论语》的评价很高,四书里它占的比重最大。如果把《论语》放在哲学里去看,它讲的主要是社会伦理学。哲学不是高高在上,与现实没有关联的,《论语》讲的社会伦理学,就是哲学的“用”,即实践应用。人们常说,儒家学说是以入世之心来研究入世之事的,它直面红尘,直面人与人的相互关系和自我的成长。如果医生能把《论语》每年通读一遍,如此坚持30年,那么这个医生的医德肯定不会出问题。读过《论语》,就能懂得敬畏生命。过去常说半部《论语》治天下,我相信半部《论语》也能够治医德,半部《论语》也能治疗当今社会严重不协调的医患关系。
最后说一下名学。名学就是西方所讲的逻辑学,用中国的传统说法,主要讲的是名和实的关系。什么叫实?我们感官所感知到的,包括听到的、看到的、接触到的、闻到的、嘴巴尝到的,都是实。什么叫名?就是我们用语言文字把“实”准确、恰当、如实地表达出来。逻辑关系处理不好,写出来的东西,讲出来的话就经不起推敲,知识就没有办法传承了,思想就没有办法交流了。所以文字反映的是人的思维,名学在这里和格物的“格”有相似的意思。做学问不把名与实的逻辑关系搞清楚,是绝对不行的。